冬至門檻
天色是那種厚厚的、潤潤的灰,仿佛一團吸飽了水的舊棉絮,沉沉地壓在屋瓦上,檐角便斷斷續續地滴下淚來。空氣里滿是清冽的、帶著土腥氣的寒意,一絲絲,無孔不入,直往人的骨縫里鉆。這便是南國的冬至了,沒有紛揚的雪來裝點,只一派無邊的、潮潤潤的靜冷,將天地萬物都浸在里面,像一方巨大的、寂靜的硯臺,研著淡淡的墨。
窗玻璃上凝著一層薄薄的水汽,指尖劃過去,便是一道清涼的痕。我忽然想起祖父來。他是北方人,后半輩子卻扎根在這南方的潮潤里。每到冬至的前夜,他總要將那只擦得锃亮的銅手爐從柜子深處請出來,仔仔細細地填上燒得通紅的炭墼,覆上一層潔白的爐灰。那爐子在他蒼老的手掌里,便成了一個溫順的、散發著柔光的小太陽。他捧著它,坐在藤椅里,對著窗外迷蒙的夜色,用那改不掉的、硬撅撅的鄉音,對我講北方老家的冬至。“那才叫冷哩,”他說,眼睛里映著爐火的光,一跳一跳的,“風像小刀子,刮在臉上生疼。可屋里頭,炕燒得滾燙,家家戶戶的煙囪,白氣兒冒得老高……”
他的聲音,混著手爐里炭火細微的嗶剝聲,還有窗外無盡無休的、淅淅瀝瀝的冷雨聲,便成了我童年里關于冬至最清晰的韻腳。那時候聽不懂他話里那深井似的鄉愁,只覺得那手爐暖得真舒服,那故事里的風雪,遠得像個童話。
南方的冬至,雖無那樣的酷烈,卻另有一番鄭重其事的“家祭”。記憶里的這一日,天光總是晦暗的,廳堂里的燈便要早早亮起。一張方桌被拭得纖塵不染,移至堂屋正中。母親端上幾樣潔凈的祭菜:一方煮得顫巍巍的豬肉,一條完整的蒸魚,一碟碧綠的青菜,還有滿滿一碗壘得尖尖的白米飯。空氣里彌漫著線香清苦的、卻又讓人心安的氣味,那青煙裊裊地,筆直地上升一段,然后便散入虛空里,了無痕跡。父親領頭,我們依次跟在后面,向著那煙氣后的虛空,恭恭敬敬地行禮。那一刻,屋子里是極靜的,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,和香頭那一點暗紅熾熱的、微微的呼吸。我那時并不確知那祭奠的對象究竟是誰——是那些族譜上遙遠的名字,還是僅僅是一種渺茫的、關于“根源”的念想?但那肅穆的氣氛,卻像一枚溫潤的印章,沉沉地壓在了心口上,讓我隱隱覺出,這一天,是與旁的日子不同的。
祭罷,便是人的筵席了。而冬至的舌尖,是屬于湯圓的。母親總要親手做。水磨的糯米粉,雪一樣白,倒在盆里,中間扒出一個小小的“湖”,將溫水徐徐地注進去。她的手指,在粉與水之間溫柔地調和,揉搓,那粉便漸漸有了生命,成了光潔柔韌的一團,安安靜靜地臥在盆中,像一塊暖玉。餡兒是黑芝麻混著豬油與糖,搗得極細,甜香便從那烏黑油亮里一絲絲透出來。我總愛湊在一旁看,看那一小塊潔白的粉團,如何在母親掌心轉著,捏成一個小碗,舀進一勺墨玉似的餡,再那么一收,一捻,便在指尖開出一朵渾圓的花來。
煮湯圓是要有耐心的。須得待鍋里的水沸得如涌泉一般,才將那些白生生的“小玉珠”輕輕推下去。它們沉在鍋底,一動不動,仿佛睡著了一般。不一會兒,便有些耐不住性子,開始晃晃悠悠地浮上來,你擠我,我挨你,在滾水里沉沉浮浮,煞是熱鬧。母親說,要加三次冷水,讓它們“醒”透了,那皮子才夠糯,夠滑。等到終于盛在青花碗里,一顆顆飽滿瑩潤,半浮在清湯上,熱氣蒸騰著,帶著糯米特有的、樸素的甜香。舀起一顆,輕輕吹涼,咬破那糯軟的皮,里面溫熱的、流沙似的餡便淌了出來,瞬間,那濃郁的甜香便盈滿了整個口腔,一路暖到心里去。這甜,不是張揚的,而是內斂的、篤實的,仿佛將一年的陽光雨露,都含蓄地包裹在這小小的圓滿里了。
夜飯過后,那碗里照例要剩下幾個湯圓。母親說,這是“年年有余”的意思。望著碗里那幾個漸漸冷了、凝了的白團子,我忽然覺得,這冬至,真像一道高高的門檻。我們站在這邊,用溫熱的手爐、肅穆的香火、甜糯的食物,給自己鼓足了勇氣,才敢去跨過那由一年中最長的黑夜所砌成的、冷冰冰的“檻”。跨過去,便是白晝一日長似一日的、向著春天進發的旅程了。而在這跨過去的儀式里,我們思念著檻那邊的先人,也經營著檻這邊的生活。那思念是冷的,像窗外的雨;這生活是熱的,像碗里的湯圓。就在這一冷一熱之間,在那一縷青煙與一團爐火的縫隙里,我們安放了自己,也認出了來路與歸途。
窗外的雨,不知何時已經停了。夜色是那種飽含水分的、沉靜的墨藍。我推開窗,一股清寒徹骨的空氣涌進來,帶著泥土與植物休眠的氣息。遠處,不知哪戶人家,也隱隱傳來祭祖的香火氣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那氣是涼的,但肺腑間,卻緩緩升起一股湯圓般的暖意來。
冬至,終究是到了。這道門檻,我們總要一起,暖暖地跨過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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