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三疊
窗子外頭的天色,是那種摻了水的淡墨的顏色,灰撲撲的,卻又透明,仿佛凍住了。風不大,但一絲一絲的,專往人的骨頭縫里鉆。鄰家的孩子大約是放了假,一陣嬉鬧的聲浪撞在冰涼的空氣上,顯得格外脆,也格外遠,旋即又被靜吞沒了。是丁,今日是冬至了。這個念頭浮上來,沉下去,并沒有什么激動,倒像一片極輕的羽毛,落在了積著薄塵的心臺上,癢癢的,又有些惘然。
冬至在我的記憶里,總氤氳著一團乳白而溫潤的光暈。那是屬于灶間的。天還沒亮透,祖母便窸窸窣窣地起來了。糯米是昨夜就浸好的,吸飽了水,一粒粒珍珠似的,沉在烏陶的缽里。她搬出那口笨重的石臼,用木杵一下一下地舂,那聲音是鈍的,實的,“咚……咚……”,帶著一種安穩的節律,好像能把屋外的嚴寒都搗碎了,化開來。我的瞌睡便在這聲音里漸漸醒了,爬出被窩,扒在廚房的門框上瞧。蒸熟的糯米冒著白騰騰的熱氣,漫上來,祖母的臉就在那霧氣里時隱時現,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,亮晶晶的。她將舂好的糍粑團,揪成一個個小劑子,在掌心里揉得光滑圓潤,再輕輕按扁了,排在灑了米粉的竹匾上。那新舂的糍粑,熱乎乎地捧在手里,顧不得燙,咬一口,軟糯得能黏住牙齒,樸素的米香里,透著一絲絲恰到好處的甜。那股熱氣,便從嘴里一路熨帖到胃里,再蔓延到四肢百骸,仿佛整個人都成了冬日里一只滿足的、慵懶的貓。那份香,那份暖,是后來無論多精致的點心,都再也給不了的。
這樣的記憶,連同記憶里的人,終究是沉到時光的深水里去了。如今客居在這干冷的北方城市,沒有石臼,也沒有了那個在霧氣里勞作的身影。冬至的意味,似乎也只剩下日歷上一個尋常的節氣名稱,頂多記得要吃幾個買來的、皮厚餡少的速凍餃子,儀式般地應個景罷了。心里空落落的,像一間許久沒有生火的屋子,格外覺得那侵入骨髓的冷。
信步走到院子里。一棵老槐樹落盡了葉子,黝黑的枝椏嶙峋地伸向天空,像一幅疏淡的、用焦墨畫成的素描。天空是那樣一種寂寥的灰白,無邊無際,看得久了,人仿佛也要被吸進去,化在那片空曠里。我的目光,茫然地追隨著一根極細的枝梢,它微微顫著,不知在抵抗什么。就在這一片蕭索的、近乎凝固的灰調里,我的視線忽然被什么牽住了——是墻角,竟有一株蠟梅。它瘦瘦的,并不起眼,枝干也是鐵灰色的,可是在那瘦硬的枝條上,卻已綴滿了密密的小苞,鼓鼓的,有些已忍不住微微咧開了口,露出里面一點點怯生生的、潤澤的鵝黃。我走近了,湊上去,幾乎要把臉貼到那花苞上。起初,什么也沒有;定下神,靜了心,一絲極幽微、極清冷的甜香,才像游絲一般,若有若無地,飄進我的鼻觀。那香不是撲過來的,是等你靜了,它才肯來,一絲絲地沁,帶著寒氣的骨,卻又有一種內在的、不容置疑的暖意。
我的心,驀地被這無言的、靜默的生機撞了一下。
方才那些關于冷的、關于空落的思緒,忽然都顯得輕飄了,遙遠了。腳下的泥土定然是封凍的、堅硬的,可在這堅硬之下,那看不見的根系,該是怎樣在黑暗中默默地、奮力地伸展著,汲取著,貯藏著一整個秋天醞釀的力量?這滿樹沉默的花苞,便是它對這至寒之日最含蓄也最倔強的應答。它不聲張,只是靜靜地、充滿信心地,將生命的蜜意與芬芳,緊緊地包裹在那一層堅韌的萼片里,守候著一個必然來臨的時刻。
我站直了身子,長長地呼出一口氣,白霧在眼前散開,又消散。天似乎不再那么沉重地壓著了,風里的寒氣,仿佛也夾帶了那蠟梅花苞里透出的、一絲未來的甜。原來冬至并非終結,而是一場最深沉的蟄伏,一次最鄭重的轉折。那最長的黑夜已經到來,那么,自此而始的每一寸光陰,都將是走向光明的、漸長的路途。
我轉身回屋,腳步竟輕快了些。心里盤算著,一會兒也要去市場,買些上好的糯米粉來。沒有石臼,便用碗來和;沒有祖母的手藝,便笨拙地照著記憶里的樣子,捏幾個不成形的團子。或許不為了吃,只為在那氤氳的蒸汽里,再看一眼那被歲月溫柔撫摸過的、乳白色的光暈。
因為我知道,明日,或許后日,那墻角的蠟梅,便要開了。那香,會一寸一寸地,染透這整個將醒未醒的冬天。


